近期，在國內的兩場能源轉型論壇上，兩位頗具名望的院士把炮口對準儲能，直言“儲能在新型電力系統中發(fā)揮的作用十分有限”，打破了此前把儲能視為“新型電力系統壓艙石”的行業(yè)共識。語出驚人，引發(fā)業(yè)內嘩然。
作為能夠平抑新能源波動性，與風電光伏結合最緊密的電化學儲能，在“雙碳”背景之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。然而，學界一反常態(tài)地唱衰儲能，在某新能源企業(yè)高管看來其實是在釋放某種信號：“國家層面上覺得，儲能被炒得過熱了，是時候借專家之口潑冷水，讓行業(yè)降降溫了。”
無獨有偶，近段時間，資本市場對儲能的信心也嚴重不足，有關“儲能本輪投資周期已經結束”的聲音不絕于耳。“原來不少投資公司承諾的一些錢，現在都開始縮水了。”某頭部新能源企業(yè)高管還記得去年儲能市場有多么狂熱：“只要包裝個概念，然后拉三五個人馬，投資人一看還行，基本上就給打錢了。”
“熱錢沒了，很多企業(yè)已經開始‘裸泳’。”一位投資人對虎嗅表示，儲能的淘汰賽接下來會異常慘烈。
追逐風口的代價
過去兩年間，儲能賽道的爆發(fā)，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新能源電站強配儲能的政策，為早期市場創(chuàng)造了剛性需求。
業(yè)內人士把2022年稱為電化學儲能的“元年”。根據研究機構EVTank數據，2022年全球儲能電池出貨量159.3GWh，同比增長140.3%。另據CNESA數據，2022年國內新型儲能新增裝機量為15.9GWh，同比增長200%。
有機構預測，今年儲能的增勢將更為強勁，新增裝機量有望達到去年的兩倍以上，總裝機量在30-40GWh之間，市場規(guī)模或將突破480億元。
強配政策驅動下的儲能市場，本該迎來一個美好的春天，“但成也專家敗也專家。”某業(yè)內人士感慨：“有些人之前過分夸大了儲能在電力系統發(fā)揮的作用，揚言一年就能創(chuàng)造幾百吉瓦的需求，一下就把大家的預期給漲起來了。”
于是，在去年市場整體處于供不應求的情況下，儲能廠商普遍對未來的市場懷揣憧憬，大規(guī)模擴產成為上游的主旋律。
以成本占比最高的儲能電芯為例，無論是寧德時代、比亞迪、億緯鋰能等頭部廠商，還是海辰、瑞浦、楚能等新銳企業(yè)，都在供給側加大力度，大舉投資擴產。然后今年初，產能一下子突然就冒出來很多，造成了嚴重過剩的局面。
高工產業(yè)研究院的數據顯示，由于行業(yè)擴產積極，當前國內儲能電池產能已超200GWh，整體產能利用率從2022年的87%下降到今年上半年的不足50%，其中戶儲電池產能利用率連三成都不到。
在中石油深圳新能源研究院儲能業(yè)務部總監(jiān)楚攀看來，產能過剩并不是行業(yè)缺乏足夠多的市場需求所致，而是各個廠商在做規(guī)劃時，更多的是從市場競爭的層面考慮，忽視了行業(yè)的客觀發(fā)展規(guī)律。“他們擔心萬一市場需求起來的時候，如果產能沒有跟上，無異于丟掉了市場份額。”
除此之外，當下儲能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錯配，還有一大不可忽視的原因，那就是在電網系統建設方面存在一定的滯后性。“特別是調度系統和優(yōu)化系統還不夠自動化和智能化，因此還無法解決新能源和儲能并網之后，大規(guī)?？刂坪凸芾淼膯栴}。”某儲能行業(yè)人士如是說。
從今年上半年開始，包括遠景能源、天合儲能、遠東控股、美克生能源在內的企業(yè)高管就針對產能過剩發(fā)出預警。甚至有人直言，儲能的大規(guī)模洗牌已不可避免，80%的企業(yè)將被淘汰出局。
高工產業(yè)研究院在7月份的報告中指出，儲能電芯市場的集中度正在擴大，三、四線和新進入企業(yè)可能會被邊緣化。海辰儲能聯合創(chuàng)始人王鵬程也強調，未來三年將是儲能行業(yè)的“生死卡位賽”。
在楚攀看來，本輪儲能熱最大的弊病就是盲目。諸多企業(yè)看到儲能在新能源、新型電力系統和碳中和扮演的重要角色之后，紛紛選擇跨界。“但凡和能源電力沾點邊的企業(yè)，都在做開拓，或者構建隊伍去做儲能業(yè)務。不論有沒有足夠的基礎和在市場中存活下來的可能性，反正都先做再說。”
畢馬威和中電聯聯合發(fā)布的一份行業(yè)研究報告顯示，2022年國內成立了3.8萬家儲能相關企業(yè)，數量是2021年的5.8倍。
而這些新玩家，普遍把系統集成作為切入點。“因為不涉及生產制造，只需要采購零件做組裝，是投入最小、見效最快的方式。”即便門檻看似不高，多位業(yè)內人士指出，目前能拿出集成產品的廠商不超過200家。
“但別說百余家了，十幾家就很卷了。”一位行業(yè)人士無奈地說道。
劣幣出清才有未來
在近日廣東省舉辦的儲能產業(yè)論壇上，天合光能戰(zhàn)略研究與發(fā)展部儲能總監(jiān)李秉文提到，儲能行業(yè)出現的價格惡性競爭：“一個最新招標，儲能系統價格只有 6 毛 6 一個瓦時，這個價格都是不賺錢的。”
價格戰(zhàn)，是行業(yè)內卷式混戰(zhàn)的明顯特征之一。今年以來，多數儲能企業(yè)不惜以利潤下滑甚至是由盈轉虧為代價，普遍奉行低價策略。
比如中國能建2023年度磷酸鐵鋰電池儲能系統集采項目中，比亞迪分別在0.5C和0.25C標段報了0.996元/Wh和0.886元/Wh的最低價。有分析認為，報價接近甚至低于成本價格，是比亞迪發(fā)力國內儲能市場的信號。
正常情況下，儲能電池的毛利是15%-20%。以兩小時的儲能系統為例，行業(yè)平均價格是1.3-1.4元/wh。楚攀表示：“儲能廠商能投到1元/Wh以下，肯定不賺錢，甚至是虧本的。但中國的儲能市場高度看重業(yè)績表現，如果沒有同類型項目的業(yè)績積累，在大項目的競標中是沒有任何優(yōu)勢的。”
這也是為什么，諸多電芯廠商寧愿出讓電池全部毛利，哪怕賬面虧損的情況下，也要投標、競標的原因。
知情人士告訴虎嗅，海外儲能具有溢價空間，毛利率要比國內更高，比亞迪此前把儲能業(yè)務的重心放在了海外，看到國內儲能市場增量位居全球第一之后，又覺得國內市場非常重要、不能丟，于是想回來重新做。“但由于客戶關系的積累和沉淀不夠，為了快速中標，比亞迪的策略就是用低到同行都投不出來的價格，把項目搞到手。”
其實不僅是比亞迪，缺乏品牌溢價能力的二三線電芯企業(yè)，也不惜以虧損為代價，去拿項目、搶份額。楚能新能源董事長代德明就公開宣布，到今年年底，該公司生產的280Ah儲能鋰電池將以不超過0.5元/Wh的價格（不含稅）銷售，同時宣布對產品質量按照行業(yè)標準進行質保，該價格不受上游碳酸鋰價格波動的影響。
2022年，儲能電池價格高位時超過了1.3元/Wh，市場均價在0.88元/Wh左右。多位行業(yè)人士表示，從去年Q4開始，很多企業(yè)為搶占市場份額，紛紛采取降價策略，電池價格降到了0.7元/Wh以下。
隨著產能過剩，行業(yè)競爭加劇，據高工產業(yè)研究院觀察，今年9月儲能電池的報價已接近0.4元/Wh；儲能系統報價也已經跌破1元/Wh。相關數據顯示，1小時/2小時/3小時/4小時儲能系統最低報價已低于0.9元/Wh；0.5C直流側最低報價為0.66元/Wh。
目前，比亞迪、寧德時代等頭部廠商，更為看重單個項目幾百兆瓦時的大型儲能項目的市場。楚攀直言，國內大部分的甲方都比較急功近利，只注重眼前利益。如果說有供應商品牌知名度和口碑還不錯，還投了很低的價格，然后在簽商業(yè)合同的時候，他們很難抵抗這種誘惑。所以以虧損的心態(tài)去爭取業(yè)績的企業(yè)，接下來肯定會層出不窮。
不過寧德時代認為，行業(yè)靠低價爭奪市場的方式難以為繼，他們更希望通過產品創(chuàng)新和差異化競爭，盡可能不被拖入價格戰(zhàn)的泥潭中。如果無休止地打價格戰(zhàn)，造成產品成交價格越來越低，很可能導致質量不過關的產品流入市場。
而劣幣驅逐良幣，對整個行業(yè)都將是悲劇。畢竟，大儲的安全性很重要，當年韓國人做的儲能電站50%都燒掉了，而國內還有不少儲能電站，為了應付強制配儲，選用了一些質量不佳的廉價電芯和集成產品，一直被當作沉沒成本，處于“建而不用”的狀態(tài)。
中電聯調研數據顯示，截至去年底，國內電化學儲能項目平均等效利用系數為12.2%，新能源配儲利用系數僅為6.1%。大量的儲能設施處于閑置“曬太陽”的狀態(tài)。
不過，從去年下半年開始，越來越多的業(yè)主開始注重儲能的安全性。因強制配儲而采用比較差的電芯或者集成產品的情況，已經在大幅減少。尤其是“五大六小”的風光場站配儲項目，都會選用中等以上的電芯產品，沒人敢用質量沒有保障的電芯，怕被追責。
劣質產品徹底失去生存空間，是楚攀認為低價中標不會一直持續(xù)的原因之一。“電芯廠商靠兩三個項目的業(yè)績積累，建立了基本的商務關系之后，投標價格會趨向恢復行業(yè)平均水平，將毛利率控制在10%到15%之間，這是大家遲早要做的。”
眼下，儲能參與電力市場的機制尚未完善，終端儲能項目的盈利性還無法得到保障。不過據業(yè)內人士觀察，自今年以來，源網側和發(fā)電側儲能從小額零星采購，向大規(guī)?？蚣軈f議采購的趨勢明顯。與此同時，儲能項目從過去的強配向集中式的共享儲能發(fā)展，單體規(guī)模越來越大。
這意味著，一旦這種投入數十億、發(fā)電量百兆瓦時起步的儲能電站建成，電網肯定會主動調用，無形中會把準入門檻拉高很多，沒有一定實力的玩家，就很難進入到發(fā)電側和電網側的框采里面去。“當源網側對中小玩家關上了大門之后，勢必會把他們都趕到工商業(yè)側的儲能，這部分的市場競爭加劇，會讓行業(yè)洗牌和出清階段提速。”遠景錢振華談道。
如此一來，距離儲能賽道從混亂到有序，市場向良性方向發(fā)展的腳步也越來越近了。
